柬埔寨|藝術家 Lim Sokchanlina



風景、記憶、土地——柬埔寨藝術家 Lim Sokchanlina 的攝影與出版

撰稿 劉兆慈
圖片提供 Lim Sokchanlina & 黃韶瑩


網路上搜尋了遍,在柬埔寨做攝影出版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問來問去,Lim Sokchanlina(後稱 Lina)總會出現在推薦名單上。

Lina 是柬埔寨當代藝術家,大學念的是經濟學,後來自學攝影。他與藝術家 Khvay Samnang 和 Vuth Lyno 組成藝術家組合 Stiev Selapak,於 2010 年共同創立、位於金邊的藝術替代空間 Sa Sa Art Projects,至今仍是柬埔寨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藝術空間。他的名字在亞洲當代藝術圈早已不陌生,作品也曾在國立臺灣美術館的亞洲雙年展和高雄美術館的「太陽雨:1980 年代至今的東南亞當代藝術」展出過。

Lina 雖以攝影為根,但他的創作媒材多元,跨足行為表演、錄像、裝置、紀錄片和攝影出版,我很好奇他的創作方法是什麼,書對他來說又是什麼樣的媒介,做一本書跟做一檔展覽的創作狀態又有什麼異同?

🅠 = 劉兆慈
Ⓛ = Lim Sokchanlina

🅠:攝影對你來說是什麼樣的媒材?

Ⓛ:最初我用攝影記錄我自己的國家,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非常民族性的思維(national thinking),因為一開始沒有人在乎,只有當我們登上法國或是其他國際新聞時才有人在乎,所以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攝影師的意義,是去建立由柬埔寨攝影師所拍攝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影像檔案。

家庭相片的確是歷史檔案,但致力於拍攝自己國家的專業攝影師非常地少,他們大多都是接賺錢為主的商業攝影案,也做新聞攝影,但他們並不會從檔案化的角度去思考如何保存這些影像,也許他們盼望的是影像最後是否有機會價值連城。

我不是攝影記者,所以我用其他紀錄方式去做影像的檔案化。我做一件作品要來回地研究,攝影是很合適的媒材,我可能也會做一些觀念性作品,但我的首要方法是攝影,因為它是有時間線性的(time based),記錄城市的變化需要很長的時間。攝影是檔案、是紀錄,也可以是紀錄片,這是一種非常適合將想法檔案化的方式。

🅠:可否多說一點「民族性的思維」是什麼意思?

Ⓛ:一開始的時候我感到非常沮喪,因為自己國家從來沒有記錄過這片土地,反而是其他的國家,或是前殖民國會前來拍攝,也可能是因為當時的柬埔寨沒有相應的技術,但我們也不能就這樣不管。

我幾乎是攝影師裡,少數有意圖要為這塊土地做點什麼的人,我希望我的下一代能夠看到它的發展與轉變,所以你可能會看到有幾件作品非常俱有民族主義傾向,我想這是重要的,因為你需要看見自己國家的歷史。比起由外人來訴說自己的歷史,不如由自己的人民來講述,外人當然有他們的拍攝視角,但我也有我自己的視角,對吧?居住在這裡,我所了解的,應該要比我所相信的多更多,如果反倒是他們了解的比我更多,那也很好啊。

🅠:《國道五號》(National Road Number 5,2015 - 2020)這件作品是一個長期的計畫,你是怎麼開始的?

Ⓛ:2015 年我騎摩托車去拜訪我朋友,剛好就是在國道五號上,我們一起沿路一直騎,那時正好是國道五號大規模建設的初期。第一期由中國資助開發,土地面積較小,第二期由日本資助,面積更大,兩國總是在競爭。2015 年是由中國資助的,當時那裡的地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覺得很有趣,所以就開始研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些地方。起初我拍了各種不同角度的房子,直到房子因道路開發被切成一半。這讓我想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曾在衛報(The Guardian)上看過一篇報導是關於中國有些奇怪的房子,道路就直接從房子中間穿過,諸如此類的事。

就是這樣,我花了三到六個月的時間才拍攝完成,原本我從不同的角度拍攝,但最後我決定直接一點,就像我之前的作品《圍著的未來・一》(Wrapped Future I),直接從正面拍攝。如果你單看不同角度的房子的照片會更有趣,你也能看到更多的維度,但我不是記者,我更喜歡精準和直接,房子的正面照就像一個宣言。



🅠:原來如此,我最初在看這件作品的時候也有同樣的疑問。

Ⓛ:是啊,我覺得這樣就很夠了,不需要再拍攝細節或其他部分,就讓觀眾去好奇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我可能太想有系統性地去做論述,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會一起思考作品本身(的形式)和概念,比起談論一點這個、一點點那個,這可以讓作品更聚焦。

🅠:那為什麼你在 2015 年結束拍攝後,在 2020 年又重新開始拍攝了呢?

Ⓛ:因為它還在持續地發生。2019 年的時候正好是日本資助開發的階段,但我那時一直在到處旅行,所以沒有時間好好地記錄。直到 2019 年終到 2020 年初,當 COVID-19 疫情爆發時,我覺得我應該要趕快去拍攝,所以我又回去拍了總共 13 組照片,後來也有放進書裡。

🅠:所以你一直都在關注這個議題嗎?還是說比較像是中間停了好幾年,後來才又重新拍攝?

Ⓛ:我認為我很多件作品一直都有共同的敘事,那就是柬埔寨從紅色高棉( Khmer Rouge)之後的國家發展,政治、經濟、文化、環境、建築等這些層面在全球化之下的轉變,以及柬埔寨與國際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所以有很多面向我必須都要去看,房子跟風景的影像不僅僅是表面看到的這樣。

如同我另一件作品講柬埔寨移工,也需要先看移工的身份代表著什麼:他們是如何成為柬埔寨經濟、GDP 和國家收入的一部分,他們也是柬埔寨發展進程,以及國家得以前進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這些都成為了我的創作來源,因為我曾有經濟學的背景,我以此創作的作品不只有攝影,也有紀錄片、攝影書等不同的形式,這是我一直以來感興趣的議題。



🅠:《國道五號》後來也做成了攝影書,並於 2022 年初出版。你和英國出版社 Catfish Books 怎麼開始合作的?這本書是在金邊製作的嗎?

Ⓛ:Charles Fox(Catfish Books 主理人)在金邊前前後後住了超過十年,他現在在英國,他是一個職業攝影師,對於出版和推廣東南亞攝影出版品比較有興趣,但不只侷限於攝影,他想出版各種不同形式、關注東南亞的書。我們在某次非政府組織(NGO)的拍攝案時認識對方,他那時還住在金邊,我們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我和他都不算是新聞攝影師,我們比較像是做個人創作,也做展覽,但他跟我一樣都喜歡紀實攝影。這本書是在 COVID 的期間遠距完成的,所以有點艱難,我們斷斷續續地討論製作,有時候整整兩個月沒有進度,但最後我們終於完成了,非常地令人興奮,不過我們其實也只少量印了 150 本而已。













🅠:你們怎麼決定書中的影像編排?

Ⓛ:大部分是我的決定,我主要編排,再給他看,我們還有一起在遠距會議軟體 Miro 上討論。但你看這本書的影像,它其實非常地簡單,我們也沒有過度安排,一頁一張照片。

🅠:在這本書裡你並沒有將文字與影像並排,甚至他們不在同一本書中,為什麼這樣安排?

Ⓛ:這其實是 Charles 的想法,國道五號上的房子都被切成了兩半,所以他說想將這本書的內容分成兩個部分,但首先要問的是,什麼應該要被分開?很直接地,我們最一開始想到的就是影像與文字,我們也沒有再想其他的分法。雖然這不是我的想法,但我覺得完全可行,我認為也沒什麼好討論的。你可能會覺得我們做這本書好像很簡單,他提議什麼,我都覺得 OK,但我覺得是因為他也了解我的作品,他懂我想要什麼,所以事情進展蠻順利的,只有因為疫情讓我們延宕了一陣子。

🅠:聽起來好像很順利,通常合作並不是都可以這麼順。

Ⓛ:我們也是來來回回地溝通,但其實這件作品沒有太多的文本,比起放進其他的研究論述、報導或文章來撐起這本書,Charles 找了一位藝術史學者 Caroline Ha Thuc 來寫我的藝術實踐,也涵蓋了對東南亞甚至中國的觀察,裡面提到了為什麼房子會被切掉,在東南亞發生了什麼事,它與什麼有關,以及它與攝影史有什麼關聯,Ha Thuc 也引用了 Andreas Gursky 在杜塞道夫(Düsseldorf)的老師 Bernd 和 Hilla Becher 的作品。

🅠:《圍著的未來・一》(Wrapped Future I,2009 - 2012)是你的第一本攝影書嗎?

Ⓛ:是的。這是 Sa Sa BASSAC Gallery 的其中一檔展覽所出版的書,它不只是展覽圖錄,更像是一本藝術家的書,是我和策展人一起合作做的書。同時我也展出了一系列明信片,所以這件作品不是只有相紙輸出的攝影作品,做成明信片的原因是因為明信片上印有漂亮的觀光景點照,但現在的金邊市區風景,你看不到殖民風情的建築,也沒有漂亮的花園,都是施工中的鐵圍欄。

我的出版物都要與概念相符,不能只是因為好看,概念與形式也要契合。與其把作品放在展覽圖錄裡,然後出售,我更喜歡這種方式,展覽圖錄對我的意義不大,這兩種出版方式是不同的。







🅠:可以説說藝術家的書和展覽圖錄的區別嗎?

Ⓛ:我覺得展覽圖錄很大部分是內容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只要再加上一點點東西,再多花一點時間就可以完成,很難判斷它的價值。但藝術家的書可以再現我的概念,它獨一無二,我也能將它展出。展覽圖錄你可以免費帶回家,它也有經過設計,但展覽圖錄就是⋯⋯展覽圖錄!(笑)

但藝術家的書是一個完整的概念,就像《圍著的未來》一樣,像是一個錄像作品,是一個有策展意識的作品,它包含了整個作品理念——為什麼要是書?為什麼是這頁?為什麼是黑色?諸如此類的問題意識,使它遠遠超過展覽圖錄。而展覽圖錄是當你的作品完成時,才加進去作為展品的目錄,它可以被預覽,或變成 PDF 電子檔目錄,但藝術家的書似乎沒有做成 PDF 的⋯⋯

🅠:你的另一件作品《我希望我想要》(I Wish I Want To,2019 - 2020)是一本藝術家的書,為什麼這件作品的呈現形式是書?

Ⓛ:這件作品不只有書,也有單張攝影,但書是摸得見看得著的。我不擔心好不好賣,也不擔心觀眾無法看懂,我覺得將攝影作品製成書籍是一種很詩意的方式,書變成是一個轉譯的媒介,這是我感興趣的創作過程。展覽展出時,在特定的空間和時間裡,觀眾必須戴著手套翻閱,他們需要專注地體驗,這與網路上虛擬的體驗完全不一樣,這使得這個經驗變得非常特別。

書的黑色則源自於泰國為這些柬埔寨移工製作的黑色護照,他們有兩本護照,一本紅色代表著公民,一本黑色代表著移民。一切的概念與設計都跟實際護照大小一樣,書上虛構的簽證也是模擬實際尺寸,這就像他們的簽證,我請他們把願望寫下來,我蓋章以實現他們的願望。











🅠:《圍著的未來》和《國道五號》這兩件作品皆有展覽和攝影書,你怎麼看待攝影書與攝影展覽之間的關係?

Ⓛ:哦,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好問題。我對於這兩種形式思考方式不同,展覽只有一次,但是書可以被收藏,觀眾可以帶書回家;同樣地,藏家也可以收藏攝影作品。我會買書給我的家人、我的小孩,留給未來,收藏書就像是保存歷史、保存知識。我才跟 NFT 的藝術收藏家聊到,將藝術品數位化和在網路上看的用意是什麼,我還是比較喜歡生活在現實世界裡。

我想說的是,書非常好攜帶,可以被觸摸,也有質地,我反而不能摸我的攝影作品,因為會留下手印,它跟書不一樣,但這兩者對我來說都很有價值,只是我看待它們的方式不同。對我來說攝影書是很親密的,它很好被閱讀,感覺更接近我想要說的,當你把攝影作品做成攝影書時,觀者對待它的方式也會不同。書可以是紀念品,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很重要,但是攝影作品和展覽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也是它獨特的地方。因為我相信藝術在某種層面上必須要讓人容易接近(accessible),讓每個人都能接觸到(avaliable),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擁有,因為這樣它就不再特別了。同樣的概念在觀看藝術作品上也成立,你沒有必要完全地了解一件作品,你只要了解一點點,學一點,帶一點走,這樣就可以了。





🅠:我很好奇,當你開始做作品、拍照時,在你的腦海裡已經有要將它如何呈現的想法了嗎?你的創作方法是什麼?

Ⓛ:嗯⋯⋯我會先做做看,然後在這兩者之間找個平衡點,這會幫助我更能形塑我最終想要的樣子,讓我能更準確地知道我自己要什麼,而不是迷失在作品裡,或是被作品控制,所以我可以掌握我的作品,掌握我的主題,但這是一種雙邊的對話。我和我的作品對話,給彼此一點空間,相互學習,然後你的作品會告訴你什麼才是最好的呈現方式。傾聽作品是很重要的,很少藝術家能傾聽他們的作品。我相信當你開始傾聽你的作品時,你和你的作品會合而為一。我跟相機也是一樣,我曾花了五年的時間去信任我的中畫幅相機,現在我變成它,它變成我。

這也跟創作相似,一開始我也有這樣的想法「這就是我想要的、這就是我感興趣的,或者,我認為這就是觀眾感興趣的」,但更重要的是,有一部分的「我」在這個研究裡,有部分的「我」在學習、理解和探索我自己身處的現實與社會,還有身在柬埔寨與身為柬埔寨人的過程,有好多值得我去挖掘,以及回饋我的觀點給觀眾。所以比起結果,我更喜歡過程。

當我做完一件作品時,我已經開始往下一件走了,但我不會說作品完成了,有時候當我覺得這件作品已經完成了,它就又回來了,就像《圍著的未來》和《國道五號》。如果它回來了那也很好,有何不可?

🅠:柬埔寨的攝影教育是如何?你們的大學有攝影科系嗎?台灣的大學沒有。

Ⓛ:這裡也是一樣。柬埔寨的藝術學院裡有很小的攝影部門,甚至沒什麼人聽說過,我碰到過主要的負責人,他們也不在乎,所以即使我們有那些設備跟空間,但永遠行不通。他們現在只教數位攝影跟繪畫,沒有人申請攝影科系,所以也沒有這門科系,但是我在柬埔寨的法國學校教攝影,他們有攝影課。

每個人都會找非體制內的方式去教學,也許未來我也會想自己成立一間攝影學院,跟一些從海外回來的朋友,他們喜歡攝影、底片和暗房,也想要做點什麼,但你知道這非常不容易,一切都需要大量的精神奉獻跟金錢,得一步一步慢慢來,所以我們什麼都還沒有。

現在我也在我們的空間 Sa Sa Art Projects 教書,我教當代攝影和紀實攝影,基於我自身的知識,我分享我能給的,我與學生彼此學習,這是我在教學時常講的。我也會帶到一些攝影史,我把我所有的攝影書和展覽圖錄等等都帶去,雖然不是很多,但我想我收藏的攝影書比其他人都多。Khvay 也有很多書,也許比我還多,我喜歡的類型很多,有攝影、當代藝術和觀念藝術,但他對於純攝影更有興趣。

🅠:2009 年 Stiev Selapak 創立了 Sa Sa Art Gallery,隔年畫廊轉變成為兩個部分——SA SA BASSAC Gallery 與 Sa Sa Art Projects。據我所知,柬埔寨政府幾乎沒有提供任何藝文補助,為什麼你們決定將 Sa Sa Art Projects 設定為非營利的藝術空間?

Ⓛ:Sa Sa Art Projects 是一個具有教育性質、實驗性、社區型的藝術空間,SA SA BASSAC 則是策展型的商業畫廊,負責推廣國內與海外的藝術家,然而 Sa Sa Art Projects 想要培養新生代的藝術家,並且與在地社區做不同的合作計畫,所以兩者有著非常不同的取向。我們之所以開始,是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有一個目的——我們想在柬埔寨發展當代藝術,一直到現在也是。

在金邊我們經營得很辛苦,我們很努力生存,我們也為此感到自豪。有些人嘗試成立創作組合,經營一個空間,但他們都失敗了,我們算幸運的,仍然存活下來。我相信因為我們奉獻了自己,我們作為專職藝術家和策展人致力於此,無論多麼困難,我們一直在努力解決隨之而來的問題,然後繼續前進。 這是一種集合的力量,非常地不容易,因為我們的政府根本沒有錢。但我們也必須要很小心,我們有的是自我審查,而不是政府審查。

🅠:怎麼樣算是自我審查?

Ⓛ:我們必需要知道我們在做什麼,雖然沒有明確的審查機制,但我們必需知道政府會審查什麼。就好像你和別人說話,有些話你可以說,有些不能,即使沒有侮辱字眼。就算不做自我審查,也會有人和人之間的審查。你不會想觸碰一些敏感的話題,也不會想讓他們生氣,這就是自我審查,有時候這比政府審查更難。我覺得政府可能有在留意我們了,但他們還不太在意藝術,他們更擔心經濟、政治和黨派,藝術還沒有被重視,也許他們還不認為藝術會是一門好的經濟發展。

🅠:所以柬埔寨其實不算有在公開場合,例如展覽上,審查特定議題?

Ⓛ:還是有的,你要很小心,你不會想談論總理和他的家人,以及官僚的腐敗等等。你可以談論環境、土地、森林砍伐之類的,可以談一點,但不能太多。作為藝術家你必需要聰明一點,在議題周圍遊走,不用過於直接,讓它有點詩意,但,我們總是有方法可以談論,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