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隆|主持人 Januar Rianto
關於閱讀這個行為,及其延伸出的聲音與物件——印尼藝術出版社 Further Reading Press
撰稿 林君燁
圖片提供 Januar Rianto
Further Reading Press 獨立出版社是一個位於萬隆,以設計師 Januar Rianto 為核心的四人團隊,2017 年於線上成立,2019 年脫胎成實體出版物《延伸閱讀印刷品》(Further Reading Print)。
Further Reading Press 產量豐碩,《延伸閱讀印刷品》已於去年底出版第三期,「小誌系列」(Zine Series)則預計在 2022 年底前再發行兩部新刊,在今年首屆的雅加達藝術書展(Jakarta Art Book Fair)上,Further Reading Press 即將發表,剛在書展前一天印製、裝訂完成的最新出版物《服務指南》(Serving Suggestion)。
令人好奇的是,Further Reading Press 除了使用數位孔版印刷(Risograph,後稱 Riso)製作的藝術出版品外,亦策畫許多與出版有關的周邊物品、聲音與事件。在這場線上訪談中,我們將聊聊獨立出版人 Januar 如何以設計師身份介入藝術出版,Further Reading Press 從何誕生,以及他對書、閱讀以及印尼藝術出版場景的想法。
🅠 = 林君燁(傻瓜書日)
Ⓙ = Januar Rianto(Further Reading Press)
🅠:我們十分好奇 Further Reading Press 是如何開始的。
Ⓙ:Further Reading Press 是在 2017 年成立的,一開始可以說是一種 Instagram 雜誌、Instagram 出版物,不知道這樣形容聽起來有沒有道理,總之,我們開始在 Instagram 上彙集自己的閱讀參考——給懶得閱讀的印尼設計師。
🅠:這樣的一種線上刊物是如何運作的?又從何轉換為實體的藝術出版?
Ⓙ:我們這群人都很喜歡閱讀,常常互相交換最近讀了些什麼,Further Reading Press 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我們開始把這些閱讀資訊整理成概要分享,因為我們是設計師的緣故,所以自然地使用視覺作爲驅動,在 Instagram 上以圖像形式分享。
一年間,我們不時收到讀者詢問有沒有考慮做自己的原生內容,於是我們開始思考,如果要做屬於自己的內容,那會是什麼?
🅠:Further Reading Press 是由多少人組成的呢?
Ⓙ:Further Reading Press 其實是一個特設團隊,包含兩、三年前加入的兩個編輯、一個專案管理,還有我自己,約有四人。平時我和負責專案的 Maria F. Pandiangan 在萬隆營運平面設計工作室,兩個編輯則另有全職工作,Michelle Anindya 辦活動,住在雅加達的 Almer Mikhail 從事廣告,我們通常在線上碰頭。
🅠:取名為 Further Reading Press 原來是因為你們都喜歡看書,因此蠻好奇你們四個人平時都喜歡看一些什麼樣的書。
Ⓙ:我的話幾乎都看跟設計有關的書,其他人則不一定,Almer 喜歡文學,Michelle 比較喜歡飲食或者科幻。
🅠:請跟我們聊聊 Further Reading Press 出版的第一本書。
Ⓙ:第一本是《延伸閱讀印刷品》,當期的主題是身份認同(Identity)。這跟設計在印尼的現狀有關,在印尼,設計往往是商業導向的,《延伸閱讀印刷品》第一期嘗試探索不同實踐的可能性,也觸及東南亞的設計跟西方有何不同——在東南亞,我們的需求當然是不同的。
🅠:你剛開始做《延伸閱讀印刷品》的時候,是抱持著試水溫的心情,還是最初就有一直做下去的打算?
Ⓙ:2019 年我們去了新加坡藝術書展,其實那時候我們總共就只出版了一本書,但反應非常熱烈,那是我們第一次感覺到「真的有人在讀這本書耶」,後來就繼續往下做出版了。
第一期《延伸閱讀印刷品:身份認同》(Further Reading Print No.1: Identity)我們印了五百本,第二期主題「邊界」(Boundaries)印製了兩百五到三百本,最近的第三期新刊頭「往南,遠眺我們的觀點」(Down South, Outgazing Our Views)也是五百本。
🅠:你們好像也有在做小誌,我看到 Further Reading Press 網站上有一個「小誌系列」。
Ⓙ:《延伸閱讀印刷品》由我們製作原生內容;而在「小誌系列」中,我們的角色更像是出版社,而非內容生產者。 「小誌系列」是從去年開始的,第一本《序言徵集・輯一》(Preface Call Vol. 1 )是與萬隆本地藝廊 Fries n Sauce 的合作。
最近兩本我們正在製作中的小誌,其一《卡雷特劇場》(Karaat Theater Show,2022)是與視覺藝術家 Godmatter 的合作,另一本預計年底發行的則與東南亞的字型設計相關。
🅠:我發現每期的《延伸閱讀印刷品》,似乎都有量身定做的周邊商品?
Ⓙ:沒錯,這些周邊商品是一種出版的延伸,這樣說來,Further Reading Press 本身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閱讀的延伸,我們希望大家都可以舒服自在地閱讀。一開始的動機就是想鼓勵大家多閱讀,為此我們創造出促進閱讀行為的周邊商品。我們還為第一期烤了一些餅乾。
🅠:所以第一期的周邊是餅乾,再來的第二期是香氛蠟燭,第三期則是線香,這些都算是輔助閱讀的小物嗎?
Ⓙ:對呀,物件作為一種閱讀的補充,蠻多讀者都給了很好的回饋。我們的《延伸閱讀印刷品聲響》(FR Sound)也是源自相似的想法。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會想來點背景音樂,書店裡也常常會放音樂。
🅠:聽起來你們想創造的是一種完整的閱讀體驗,比單純做出版再多一點。
Ⓙ:其實也可以看成是一種閱讀本身的替代方案,設計師其實很少看書,我們想普及閱讀這個行為,因此我們希望可以創造一種體驗,像是我們的刊物通常傾向短文,也使用很多專題影像(Visual Essay)、漫畫、插畫等等。
閱讀這個行為可以是隨機的,打開一本書,不用一直得從開頭讀到結尾。我們做公開徵集(Open Call)也是為了發現更多我們還不知道的面向。
🅠:Further Reading Press 位於印尼,但出版物內容似乎一律使用英文,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我們有一次在倫敦參展的時候,在當地的書店做了一些功課,發現真的非常難找到東南亞的出版品。我想這是我們企圖表現更多東南亞視角的原因,也是我們的內容主要使用英文的緣由——希望大家可以從我們的東南亞觀點,來接觸東南亞。
目前我們的出版內容大多是英文,但也有印尼語的文章,例如曾有一篇印尼語文章發翻之後,發現它沒辦法翻譯成英文,很多意思會流失。
🅠:對了,我也很好奇正在籌備中的《服務指南》,它會以雜誌形式出版嗎?
Ⓙ:我們做《延伸閱讀印刷品》的時候,常常收到有關食物的投稿,第一期有篇文章來自新加坡,從文化和歷史角度切入飲食面向;第二期則是現居墨爾本的印尼攝影師來函一系列的食物專題攝影(Photo Essay);第三期有一篇專文是關於熟食中心裡小販推車上所使用的民間字型——《服務指南》由此誕生,我們想做更好入口的東南亞內容。
印尼人大部分都讀小說,對散文和詩比較有興趣,很受歡迎的獨立書店 Post Bookshop 裡也大多是販售文學書,藝術書和設計取向的出版品並不常見。《延伸閱讀印刷品》通常是由一個特定的主題、議題驅動,但《服務指南》的參照更偏向一本常規雜誌,內容包含食物、藝術和設計專欄,以及連環漫畫,它在視覺上會更加豐富。我們希望透過編輯讓人覺得這本新出版品是更容易親近的。
🅠:除了各種藝術出版品與周邊,Further Reading Press 的網站上似乎還有更多不同的分類?
Ⓙ:「書籤」(bookmark)是我們在 Instagram 上最早開始的部分,「書籤」這個分類即是延伸閱讀資料彙整,而「書架」(bookshelf)則是來自外部投稿的相同內容。「論述」(discourse)與教育有關,聚焦那些在教書的設計師們,這個部分其實是從第二期的外部撰稿人,一位雅加達講師和他學生之間的談話開始的。
🅠:五年間你們做了好多不同的嘗試,很好奇在創作過程裡你們如何分工?
Ⓙ:一切都很彈性,我們會坐下來聊聊最近對什麼感興趣,腦力激盪一下,當我們生出一些新點子,就去徵詢周遭友人們的意見,然後開始公開徵集。題目不一定非得跟設計相關,但大部分還是圍繞著設計。一開始是由我們主動去找外稿,但現在我們已經有一批穩定的外部撰稿人。
團隊裡 Almer 和 Michelle 的角色較專注於編輯文字內容,我則是什麼都沾一點,前兩期的設計都是我,到了第三期,我們找了外部設計師,我轉而做編輯的角色。從第三期開始我們也有了自己的數位孔版印刷機, 因為我是裡面唯一操作過 Riso 的人,所以這期的印刷也是我負責的。
🅠:為什麼 Further Reading Press 選擇使用 Riso?
Ⓙ:我們想找到一種只有印刷品才能夠呈現出來的視覺感受,這種感受你只有在 Riso 裡才能找到,數位印刷則比較難。Riso 除了印費比較合理,也可以進行不同的印刷實驗。當然你可以使用數位印刷,但它在實驗上比較侷限,你也可以用合板印刷(Offset printing),但價格上更昂貴。
也剛好因為數位孔版印刷機最大只能印 A3,決定了我們的出版刊物大小不會大於 A4,這其實間接地對書的經銷有幫助,因為這樣的出版很輕盈,所以寄到國外更便宜。
🅠:對耶,印尼的國際運費通常很貴。
Ⓙ:其實如果在印尼進出口關於宗教或者學校教科書完全免稅,但其他的出版品就要付很高額的稅。
🅠:好扯,所以是印尼身分證上註記的六種宗教都算嗎?包含儒教(confucianism)?
Ⓙ:沒錯。
🅠:我很期待你有朝一日做一本跟宗教有關的藝術出版(笑)。說到內容,我很好奇你作為設計師與編輯,如何看待影像和文字的編排?
Ⓙ:我們的出版內容大致是兩者混合的。我們不受內容限制,但內容有助於形塑我們的出版。第一期刊物著重文本,第二期我們則收到很多視覺內容,我覺得這讓我們的出版內容更多元,有些期數的影像豐富,有些則更著重文本。第三期的《延伸閱讀印刷品》也是文字為主,但收錄了一個彩色的視覺專題。對我來說在同一個主題概念之下,無論是文字、視覺或影像內容都 OK。
🅠:對你而言,編輯一本藝術出版跟編輯一本攝影書有什麼差別?
Ⓙ:我曾經設計過報導攝影取向的書,但我不會說自己有很多編輯製作攝影書的經驗,目前發行的刊物中,影像更像是為加強文本而存在,讓文字內容可以被視覺化。當然也有影像為主的部分,我們正在洽談的小誌,合作對象是一個柏林的攝影師,我們正討論各種可能的形式。
這本小誌一樣會使用 Riso 製作,使用 Riso 可以操作不同變因,我覺得用在攝影書上應該會很有趣。
🅠:這本攝影小誌跟其他刊物會有不同的編輯方法嗎?還是你覺得這兩者的編輯思考其實很相似?
Ⓙ:我的感覺是編輯心態其實是差不多的,我覺得主要的差異比較是在如何輸出的部分,我比較熟悉自己在前三期的《延伸閱讀印刷品》的角色,我以編輯的角度思考如何把東西放在一起,哪篇文章試合搭另一篇,或者設計從頭到尾的閱讀節奏等,我比較熟悉這樣的編輯程序。
但如果這是一本攝影書,因為影像是很特定的媒材,編輯和設計能著重的部分只有影像的順序,這表示能使用的素材比較少,對我來說會是一種挑戰。也許我的編輯方式更像是處理雜誌。
🅠:可以再多分享一點你的編輯邏輯嗎?
Ⓙ:主要還是如何讓閱讀感覺更熟悉、讓閱讀更受歡迎。對我而言雜誌就是非常自然的形式,在印尼大家還是把書看得很嚴肅,當然我也覺得做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但我們想用藝術出版挑戰這些關於書的既定概念——誰在寫書?誰在做書?誰在出版?我始終覺得閱讀應該要讓讀者覺得更好接近。
🅠:你覺得你的讀者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你有預期中的目標讀者嗎?
Ⓙ:我心裡想像的讀者是設計師,或者年輕的藝文從業者、藝術家、出版人等等,但意外的是,有時候也會有四十五歲以上的讀者。
🅠:Further Reading Press 有制定任何發行與經銷計畫嗎?
Ⓙ:在國內我們都用本土電商 Tokopedia 或者 Facebook 商城販售,同時,我們也積極地去參與各國藝術書展,例如 2019 年的新加坡藝術書展,我們建立的零售商和經銷管道都是這樣來的。藝術書展可說是我們最主要的經銷平台,國外的書店也會從書展找上門來進書。
Further Reading Press 也在印尼不同地方做快閃概念書店,我們稱它為「售報亭」(Kiosk),販售我們引進的藝術出版和我們自己的書。
🅠:預算和利潤的控管在做藝術出版中常常是最困難的。你們似乎跟印尼本地習慣在社群先開預購、以人脈網路銷售的影像創作者採用不太一樣的做法?
Ⓙ:《延伸閱讀印刷品》是將販售的收入再投入製作下一期做為一個循環,不過這次做《服務指南》時,我們試圖要找其他的贊助管道,廣告就是一種方式,但我們只接受跟我們有共鳴的品牌,我想要維持這本刊物的主題策畫脈絡,因此這次的贊助商主要是食物類,大多是本地的較小品牌,像是在萬隆做咖啡烘豆的供應商,《服務指南》最主要的贊助來自一家紙廠,這幫助我們省下很多書的製作費。
🅠:我注意到你們新書的發表都會有實體活動。對你來說,書的空間跟實體的展覽空間有什麼異同之處?
Ⓙ:我們做的展覽大部分都跟書有關,像是那些新書發行的展示。對我而言展覽空間是書的一種延伸,實體的三維空間為書的空間提供了另一種維度。
《延伸閱讀印刷品・輯一:身份認同》出版時,我們想要創造一個實體的讀書俱樂部來發表這本書,於是我跟開酒吧的朋友借了空間,使用酒吧的對外櫥窗來做書的展示。
🅠:傻瓜書日的第一屆書展也是在酒吧裡(笑)。接下來,想請你描述一下你觀察到的本地攝影書與自出版場景。
Ⓙ:目前大多數的藝術出版物或者獨立出版社都比較著重於自我表現,譬如說可能是一個設計師,他想要做一點什麼,於是他開始做小誌。嚴肅的藝術出版社,像是 Kamboja Press 這種比較少見。
印尼的藝術出版場景還很年輕,大家都還在做不同的實驗,無論是在內容或形式上。從雅加達藝術書展的報名人潮,就可以感覺出有很多新的人正在嘗試。
我覺得應該好好改善的地方是在亞洲的經銷,出版是在你做完實體書後才開始的。因為獨立書店很少,又大多數只進文學書,這就是為什麼快閃書店和概念店對獨立出版產業很重要。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覺得需要有一個本地的藝術書展,它會成為一個可以連結創作者、讀者的平台,也可以進一步把本地藝術書展和國外的大型藝術書展連起來。
🅠:你之前在雅加達住了七年,疫情前期搬回念書時期居住的萬隆,你可否試著比較印尼不同地區的攝影書與自出版場景?
Ⓙ:雖然我沒有住過日惹(Yogyakarta),但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我覺得日惹有蠻多藝術家是為了自己想做而創作。但在比較大的商業城市像雅加達,或者萬隆,通常會有更多商業取向的考量,你可能需要做一些商業活動來維持展覽或者出版計畫,就像我們開始拉廣告。
雅加達的消費能力當然是三個城市裡最強的,萬隆和日惹還是更悠哉一點,這兩地的獨立出版經銷都還是以雅加達為主,因此相較之下萬隆和日惹就會更內容取向一點,很多有趣的藝術出版社和創意都是從這兩個地方來的。
🅠:前面我們也微微地聊到印尼的文化。對你而言,是否有所謂的印尼性(Indonisianese)?它對你的藝術出版實踐有沒有影響?
Ⓙ:有時候大家對印尼的投射是奠基於爪哇文化的,我想這應該是印尼給人最深的印象,但我覺得無論是印尼性或東南亞性都跟「多元」較有連結,與其去界定何謂印尼性或東南亞性,不如去擁抱差異,每次跟「不同」的交會都造就了東南亞,也造就了印尼。
🅠:那麼,最後可以跟我們分享藝術出版對你而言是什麼嗎?
Ⓙ:我們喜歡書,我們喜歡看書,我們喜歡做書,做一本書的過程既即時又永恆,像是《延伸閱讀印刷品・輯二:邊界》是從 2020 年初開始的,但面臨疫情的發生,我們及時改變了計畫,重新開始新一輪的公開徵集。
網路上的內容消費運轉非常快速,這跟閱讀一本實體書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必需抽出時間閱讀這本書,我的意思是,你的人必需在那裡才能體驗這本書,你要喜歡閱讀,才能真正開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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